2019年4月24日，云南玉石商人张某省在中间人张某林和陶某军的促成下，将一块翡翠原石以8000万元的价格卖给了河北省某知名钢铁企业董事长马某波。
然而，这块被寄予厚望的原石切开后，事情陡然反转。经相关机构鉴定，其实际价值不超过436.97万元，与当初交易的价格相差甚远。这场看似普通的商业交易，也因后续发展演变成司法界与珠宝行业共同关注的焦点案件。
争议核心聚焦于原石产地溯源问题。买方马某波主张，交易前卖方曾明确承诺该原石来自缅甸木那场口（业内公认的顶级翡翠产区），而实际上该原石是块危地马拉产料（市场认可度存在差异）。基于此，张某省及两名中间人被指控虚构原石产地，涉嫌诈骗。
2021年4月，该案一审开庭。张某省一方邀请的云南当地行业人士出庭表示，双方的交易行为符合赌石的交易规则，赌产地是赌石的一部分，不应当被认定为诈骗。马某波及其诉讼代理人则认为，在这起交易中，张某省等人“设了局”。
2025年3月17日，本案一审迎来宣判。一审判决书显示，本案的第一被告人张某省判刑15年，第二被告人张某林判刑10年，第三被告人陶某军被判无罪。中国新闻周刊从张某省的家人处获悉股票杠杆可以几倍，张某省和张某林均当庭提起上诉。
涉案翡翠原石。图/受访者提供
虚构产地与行业关切
张某省的妹妹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张某省从事玉石行业已有三十多年，早先是一名玉石矿工，后来在缅甸有了自己投资的矿场，经常在缅甸居住。
2019年4月，在另外两名玉石商人，本案的中间人张某林、陶某军的引荐下，张某省将一块18公斤重的翡翠原石送往河北某钢铁集团董事长马某波处。
一审判决书提到，三名被告人长期在云南从事翡翠玉石生意。案发时，张某林系盈江县玉石协会副会长，陶某军称呼张某林为师傅。马某波案发前曾在陶某军经营玉石店购买翡翠玉石，并由此相识。
在拍卖师郑某的陪同下，马某波以8000万元的价格标下了上述原石。然而，当对该原石进行打磨、切割后，马某波认为自己“上了当” 。
被告人一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那之后，马某波放话称愿出几个亿再买高档货。当张某省等人将第二块98公斤重的原石带到马某波公司时，马某波将第二块原石扣下，并要求他们退还第一块原石的货款。
双方此后僵持未果。2020年1月，张某省因涉嫌诈骗罪被河北省霸州市公安局逮捕。不久后，张某林、陶某军也以同样的罪名被逮捕。
根据马某波自述，卖方多次保证涉事原石来自缅甸木那坑口，“保证帝王绿，保证冰种，还说可以开出四个镯子”。
一名案外人受马某波委托，征得公安机关同意后由广东谷值公司对该石头进行资产评估。后者出具的评估报告显示，这块被寄予厚望的翡翠原石，市场价值不高于人民币436.97万元。（该报告因委托程序不规范，存在瑕疵，未被作为定案依据）
马某波说，涉案原石已打磨、开窗，部分暴露内部结构，并非“蒙头料”。他认为，被告人应该是知道他一直想购买木那场口的翡翠原石，所以一开始便以木那场口为噱头，借此来吸引自己 。
霸州市人民检察院出具的起诉书显示，张某省伙同张某林、陶某军，在霸州市某钢铁有限公司内，将一块翡翠玉石产地虚构为缅甸木那坑口。经检测，该玉石实际产地为危地马拉。
多名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过往记录中，由线下赌石交易引发并最终进入刑事诉讼程序的案件，极为鲜见。
本案的进展也引起玉石行业关注。为此，云南省石产业促进委员会于2020年12月21日、2021年1月18日两次召开业内专家意见会。
根据报道，与会专家认为，赌石过程中，辨别真假的依据是原石有无任何人工造假，包括有无皮壳造假、开口造假、芯子造假、颜色造假、掩盖残缺造假、挖空增透造假、天窗造假等。如果这些环节中有造假行为，就是假的。在赌石行为中，产地不是辨别真假的依据。
2021年4月20日，该案一审在河北省霸州市人民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
当时，云南省石产业促进会专家委员会专家委员、原云南省地矿局所属昆明珠宝学校校长杨德立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在国家2017年制定的《珠宝玉石鉴定》（GB∕T 16553-2017）的标准中，并无关于翡翠产地的鉴定。
他介绍，场口不是原石交易的核心内容。在翡翠原石交易中，一块原石可能数次易手，其在辗转交易的过程中，并不会被标注原场口的信息。“在原石的公盘交易中，卖家出于商业习惯也会标榜自己商品的场口，但主要还是看买方有没有这个鉴别能力。”
杨德立称，当赌石交易发生纠纷时，通常的做法是找到当地的珠宝协会，由业内公认的行家出面协调。
“赌”与“诈”
另一边，马某波的诉讼代理人易胜华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以诈骗罪起诉三名被告人是公诉机关和公安机关经过严密侦查的决定，不是马某波的一厢情愿。
易胜华称，本次马某波购买玉石是为了替孩子和儿媳妇打几副手镯，属于自身的玉石消费行为，并非“赌石”。
“马某波在得到三名被告人对质量作出承诺、对场口作出保证的前提下，才花了8000万元的高价拍下了涉案原石。”他表示，在本案中，马某波存在不懂玉石的前提，而其又有强烈的购买意愿和较强的支付能力。
被告人张某省的辩护律师刘洪明则认为，本案是典型的赌石交易。他的辩护意见是，当国家的法律、政策对某一市场行为没有明确规范时，处理争端应遵循传统的风俗和交易规则。
他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诈骗罪系故意犯罪，前提是张某省等人明知在交易玉石的时候，买家必然会切“垮”，“被告人对这块石头没有做过任何手脚，没有添色没有改色也没有填充或拼接”。
刘洪明称，玉石交易本身要求一定的专业水准，马某波自身也是一名“赌石”爱好者，其选择自己切开就应承受由此带来的任何不确定性，“本案原可通过民事诉讼途径解决，不应上升到刑事层面”。
被告人张某林的辩护律师表达了相似的观点：赌石交易不同于普通商品买卖关系，如将翡翠原石交易中“赌”的特征以诈骗定罪处罚，须有法律之约束且明文规定。
一审法院认可了本案的“赌石”属性。法院经审理查明，赌石交易中存在赌场口的情形，场口就是产地，业内人士认为场口之论仅限于缅甸境内的翡翠原石矿场。
产地是否是导致买方财务损失的决定性因素？业内专家肖永福作为被告人一方的专家辅助人出席了一审庭审。他表示，木那场口的玉石千差万别，出好料的概率也只有千分之五，“人们喜欢谈论这个场口只是因为熟悉”。但其也认为，赌石不包括危地马拉的玉石。
有十余年从业经验的珠宝鉴定师田志豪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危料原石，哪怕是极好的危料成品，价格都与缅料差距较大。田志豪曾在北大鉴定中心担任鉴定师职务，后开启线上鉴定工作。
“如果卖家明知道自己拿的是危料，而宣称是缅料，确有诈骗之嫌。”田志豪说。
多名业内人士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长期以来，鉴别翡翠系缅料还是危料，多依靠经验性的肉眼观察。“危地马拉翡翠也是翡翠的一种，性质和缅甸翡翠很相似，其原石没切开之前很难判断，但切开之后，危料翡翠的特征就显现出来了。”田志豪说。
田志豪解释称，一般而言，危料内部棉点较多，整体发灰、色泽光感较缅料差一些。
肖永福则提到，对于擦洗后的木那料和擦洗后的危料，绝大部分人都看不出来，其偶尔能够看出来。
“滞后”的国标与漏洞
事实上，本案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行业背景。近年来，危地马拉翡翠已经进入全国各珠宝市场。根据报道，2024年5月，腾冲翡翠博物馆牵头组织举办了一场翡翠学术研讨会，专题探讨危地马拉翡翠。
一位珠宝检测公司人士在研讨会上表示，实际检测工作中他们遇到了大量的危地马拉翡翠。出席的专家学者和文旅局相关人士认为，把缅甸翡翠区别于危地马拉翡翠的标准尽快研究制定出来，对这个行业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
“本案的关注度很高，国标具有一定的滞后性，这也导致了一些漏洞，类似的案子会越来越多。”田志豪认为，一些机构事实上是有能力做产地鉴定的，“比如99%的人说这个是危料，1%的人说是缅料，其实就有答案了，但现在确实是出不了证书。”
对于案件症结的原石产地问题，张某省自述涉案原石系其从自己在缅甸投资的斯多帕西壁窟（临近木那坑口）中开采的。
最终，一审法院采信了由侦查机关委托的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出具的研究报告，结论为涉案玉石产地特征指向危地马拉；由陕西文化艺术品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司法鉴定意见：送鉴样品产地倾向于危地马拉。
陕西文化艺术品司法鉴定中心的鉴定人员出庭时表示，因对玉石产地的鉴定没有国家标准和行业标准，鉴定人员以多种不同检测方式取得的数据为基础，通过分析研究、对比，并结合珠宝玉石行业内相关学者、人员发表的关于缅甸翡翠、危地马拉翡翠方面的著作、论文等研究成果，得出了送鉴玉石产地倾向于危地马拉的鉴定结论。
该鉴定人员提到，正是由于产地没有国家标准，所以鉴定专家组给出的鉴定意见是倾向性意见。同时当庭提供进行基础数据检测单位的相关资质证书。
经深圳国艺珠宝艺术品资产评估有限公司评估，涉案玉石切割后形成的十六块翡翠(绿辉石质)原石和三个翡翠(绿辉石质)戒面在评估基准日2019年4月24日的市场价值为1172320元。
一审法院认为，本案中，被告人张某省等人将产于危地马拉的翡翠作为所谓“赌石”的交易标的，本身已经违反了业内关于赌石的基本原则。
刘洪明则强调称，鉴定人不具备鉴定赌石产地的能力，且送检样品无法排除被污染的可能性，不能作为定案证据。
2025年3月17日，事发近6年后，本案一审迎来宣判。判决书记载，因案情疑难复杂，霸州市人民法院先后申请廊坊市中级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批准延长审理期限。
刘洪明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根据诈骗罪的构成要件，法院要认定几名被告人犯诈骗罪，首先需证明涉案原石系危地马拉料，其次是证明被告人明知该原石为危地马拉料。
就交易过程中是否存在虚构事实、隐瞒真相的行为，法院认为，首先，交易当天在场卖方人士均为中国居民，三被告人向被害人介绍身份时谎称货主具有在缅身份背景。
其次，涉案玉石产地特征指向危地马拉，能够证实被告人在交易时存在虚构玉石产地及来源的情形；同时，玉石品质与三被告人介绍的玉石品质存在显著差距，能够证实被告人存在夸大玉石品质的行为。
法院称，实际中，缅甸翡翠尤其是著名场口的翡翠价值不菲，被告人为了获取巨额非法利益，冒用身份、虚构产地、夸大品质的行为与传统赌石交易存在本质区别，故本案不应适用民间赌石交易的规则进行处理。
法院提到，根据民法典及其他民事法律规范，赌石这种翡翠原石的独特交易形式，虽然国家未出台相关法律、法规对其进行调整，但作为平等主体之间的民事交易，交易双方首先应当遵循诚信原则，秉持诚实，恪守承诺，且不得违反法律，不得违背公序良俗，构成犯罪的亦应受到刑事处罚。
两名玉石商人获刑
最终，一审法院判决张某省犯诈骗罪，在单罪判处有期徒刑的量刑范围内，顶格判处有期徒刑15年，并处罚金人民币50万元；张某林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10年，并处罚金人民币20万元；陶某军无罪。
法院称，陶某军作为居间介绍人，在交易过程中的介绍内容均是来源于张某省、张某林的介绍，故不能认定其具有虚构事实、骗取被害人信任的主观故意。
针对涉案原石的来源，法院给出了相应分析结论。根据判决书记载，张某省称涉事玉石是 2013 年从其投资的缅甸矿场开采所得。张某省在公安机关笔录（2019年12月13日）以及法院讯问笔录（2021年10月14日）中提到，该石头经由他人在腾冲海关报关，时间大约是2014年或2015年。
刘洪明坦言，张某省未能出具相关的报关手续。2021年2月1日，霸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出具的办案说明则提到，公安机关讯问张某省后，张某省称其卖给马某波的翡翠原石在瑞丽海关过关，而瑞丽海关处查无张某省供述的过关记录。
另一被告人张某林表示，张某省曾告诉他，涉案玉石是在缅甸买的。
证人蒋某伟提到，2018年下半年，其朋友嘉某要和张某省一起购买一块蒙头料翡翠原石，因怀疑是危地马拉料，嘉某退出，后听说张某省买了这块石头后，擦涨了。根据蒋某伟自述，其是云南当地一名玉石商人，与马某波相识且是朋友关系。马某波多次购买翡翠原石时请托蒋某伟帮忙“掌眼”。
法院认为，根据张某林的供述以及证人蒋某伟的证言，涉事玉石是张某省购买所得，并非在缅甸开采所得。
法院还认定，2018年时，张某省已将马某波作为实施诈骗犯罪的犯罪对象，并尝试通过蒋某伟联系被害人，后期还由张某林打听被害人交易习惯的事实。
判决书中提到，蒋某伟作证称，2018年底其在张某省位于瓦城的家中看石头照片，张某省想通过其联系介绍马某波买石头，因其看着石头有问题，就没介绍。
同时，蒋某伟还证实通过回忆，马某波购买石头之前，张某林和其打听过马某波的具体情况，实力怎么样，买石头有什么习惯等问题。
就此部分，张某林的讲述是：2019年4月份，其在芒市宾馆看过石头后，张某省电话说北京的马某波偶尔到边疆买大石头，问其能不能联系上。
法院认为，被害人马某波将玉石切割后对产地提出质疑，张某省、张某林、陶某军与被害人就如何处理进行了协商，但在协商过程中，张某省始终辩称涉案玉石系缅甸挖掘而来，可以认定其具有非法占有被害人巨额财物的主观故意。
中国新闻周刊从张某省的家人处获悉，张某省和张某林均当庭提起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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